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甫一踏进玉堂署前院,你就见满殿的人整齐划一地朝你跪拜行礼。
那整排低匐在脚边几乎吻上地面的头颅,叫你顿觉腻味。敷衍地坐了片刻功夫后,你便遣退众人,出了门沿太液池闲晃起来。
你收回遴选之命隔日,许墨就将其承诺付诸实现。
连续七天内,每天都有少则一人,多则三、四人冠翰林供奉头衔,分别以献技、撰史,或者充经筵讲之名被他堂而皇之送抵御前。
你来者不拒,还破例将太液池西面的麟德殿改辟玉堂署,供一众俊彦游玩止宿以昭重视。
院内青年俊才,各司所长,文武兼济不在话下。精通琴棋书画、天文历道者更比比皆是。
起初你还兴致盎然,想借这些人磋磨许墨耐心,故每日往来不怠。
但简单几个照面后,你就很快理解许墨为何敢有恃无恐地把人一波波送进宫中,主动送到你的身边。
原因无他——那些翰林供奉不论再如何出色仍和大多凡人一般,庸俗难免。
或唯唯诺诺,或心机深沉,或目标明确……他们心中的你,就好比一尊可敬可怖的神祗,一排扶摇直上的云梯,一处惊现于世的宝藏。他们能心怀叵测地膜拜你,会媚骨奴颜地引诱你,也可花言巧语迷惑于你。
无关本人,令他们全神贯注的唯有你身下那张冷冰冰的龙椅所带来的附属品,那才是他们趋之若鹜的根源。
若你真同他们谱写出丝毫旖旎,那简直比天方夜谭还可笑。
每思及此,你不免对人心多一分通达透彻,同时更觉许墨弥足珍贵之处,不免对其执念日益深刻。
你也设想过将计就计,从此佯装沉迷。但却笃定以许墨慧眼,定能轻易识破你究竟与人虚与委蛇亦或真心。
到最后局势反而累你受限,不得不安守故常以免节外生枝。
你正虚虚盯着脚尖,寻思着该不该把张湛找来,好歹两人能够一起商量个对策。恍然听到前方不远处有人轻呼了声陛下,随后两道身影一齐撞入眼帘。
原是韩宁领了名世家子打扮的人对你执礼。
你瞧韩宁面生青须难掩倦容,欲开口询问其近况,就听得一把清润如泉的嗓音道:“卫玠参见圣人。”
循声看去,那人刚好背光,埋在你投下的影子里。
在你良久的沉默打量中,他终是忍不住好奇抬首回望,露出一张年约十六、七,唇红齿白的清俊容颜。
他体态模样均生得轻灵优美,一双微微透紫的瞳仁明澈,犹胜一剪秋波、千斛明珠。
你饶有兴致同他目光对峙了数息,却不见他有丝毫胆怯。
刻意压低嗓音,你似嗔似笑假意恫吓道:“卫玠……这名字起得倒贴切。却不知是谁家儿郎如此胆大包天,竟敢与朕逼视而不规避?”
侧头又对韩宁道:“朕犹记朝中卫姓官员,只有鸿胪寺卿卫晏与前国子监老祭酒卫乾两人。”
韩宁见你的神色喜怒难辨,也不好妄自揣度,只得如实招来。
“回禀陛下,此子是卫老祭酒曾孙。”
“喔,老祭酒得此珠玉承欢膝下,难怪耄耋之年仍能精神矍铄。”指指泰然自处的少年,你语调转为寻常,“朕见你们朝玉堂署方向,莫非他是许院首今日新挑选出来的供奉?”
“卫郎受中书令举荐,臣正要带他去翰林院拜访院首。”
你脑中灵光顿现,兀自一笑,问卫玠道:“都读过哪些书,可有功名?”
他脊背笔挺,款款朝你一拜。举止道不尽的端方大气,颇具书香名门熏陶出来的一身清高矜傲。
“儒家、墨义,帖经,六典,方略策……玠均有研读。另四前年已通过国子监六试,取得秀才功名。”
“经你这么一提,朕忽然记起了。”听他讲到这,你豁然开朗,“朕十二岁登基之初,曾听闻有同龄人于国子监连斩六试独得魁首,不想竟是你……卫郎小小年纪就获我大胤第二人之殊荣,足可明证汝之颖悟绝伦。”
虽隐藏得极深,但你没有错过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诧异。
你无来由发了回善心,替他释疑道:“你与朕同岁,故不曾听闻此事实属情理之中。如今的国子监乃旧太学转变,建成方才一旬有余,这十年来英才之中,你切实称得上一枝独秀。但若再往前翻上六、七年,旧太学中曾有一人比你还早两岁达到了相同境界,甚至破了我大胤有史以来数条先例。”
卫玠被你看穿心思倒也无掩饰之意,反而坦然开口道:“敢问圣人,是哪位大人有此绝艳惊才,不知玠可否有幸一见?”
你但笑不答。韩宁心思玲珑忙替你接过话头,道:“卫郎过会儿定能得偿所愿。”
你抬抬下巴,示意韩宁上前一步领命。遂道:“你带卫玠先至玉堂署安顿,随后去回了院首,就说朕钦点卫玠入翰林,职务按学士秩序载入官薄即可。”
“谢圣人厚恩。”
闻言,卫玠静静一礼,波澜不显。倒是韩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你拢袖,收回视线。
“说吧,有事不用藏着掖着。”
韩宁一咬牙,扑通一声跪到你跟前。
“陛下,小臣自请削官降职,与卫学士一同入玉堂署。”
“荒唐!”你眉梢上扬,怒意昭然若揭,“韩待诏此言可经过深思熟虑?”
正欲再说,转眼看到韩宁因你断然拒绝而失魂落魄的表情,你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某些遭你忽略的细节。
你张嘴但觉五味杂陈,那些劝慰的言语竟半个字都吐不出口。
最后你只得生硬道:“如今正当用人之际,韩宁……你是朕亲择之人,别叫朕失望了。”
韩宁身躯一滞,终还是恭恭敬敬还以一礼。
“臣……领命。从今往后,定不会再负陛下所期。”
你默默示意两人退下。
卫玠跟在韩宁身侧,行出几步后忽而回头望你。
那目光洞若明火,如有实质。